这女子“攒劲”
在永宁县闽宁镇,有一个小小的法庭——闽宁法庭;小小的法庭里,有一位叫董琳的法官,小有名气。
但初见董琳,又会觉得她普通:和宣传片里法袍在身、走路带风的法官相比,董琳显得平凡;和电影中妆容精致、派头十足的法官相比,董琳显得暗淡。
于是就会心生疑问:董琳因何而得名?
四年前,董琳初到闽宁法庭,移民来打官司,叽里咕噜说了半天,对西海固方言一窍不通的董琳,一头雾水。
之后一段时间,董琳恶补方言。
“我的工作就是要一头扎在移民堆里。怎么扎?我首先得和他们说话、交流,要了解他们的问题。”
董琳听懂的第一句方言是:“攒劲!”
那是一位很特殊的当事人。
李大爷五十多岁,他和老伴还有一个小孙子相依为命,平时靠打零工过活。
一次,李大爷在帮人盖房子时,被搅拌机搅断了手指。他便来法庭寻求帮助,但在排队时癫痫病发作,在法庭引起了一阵混乱。
董琳和同事们凭着一些急救常识救下了李大爷,并找驻庭律师帮他写了诉状,立了案。但由于李大爷一激动癫痫病就会发作,一直开不了庭。
董琳后来想到了一个办法:让双方背对背调解,她和同事在中间来回传达。看到李大爷状态不好,就暂停休整并及时喂药、照料。经过来来回回五六次的努力,终于达成一致意见,签订了调解书。
拿到第一笔钱时,李大爷专程跑到法庭来感谢,没有鲜花、没有锦旗,只有眼里噙满的泪水,因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,他张着嘴巴,一遍遍发出“啊啊”的声音,甚至做出要下跪的动作,董琳和同事们扑上去扶起他,依稀听到他说:“攒劲!谢谢!”
为了对得起“攒劲”这个词,也为了对得起李大爷这样的当事人,董琳之后的工作更加拼命。如今,董琳不但能听得懂方言,还能和当事人顺畅地聊家常。慢慢相处多了,在当地移民眼里,董琳也没有什么特别:就是一位在法院上班的老乡,一个能为他们解决问题的“攒劲人”。他们称呼董琳也格外随意:小董、董警官、董姐、女子、媳妇子……
每次,董琳听到这些五花八门的称呼都乐不可支:“叫什么都行,大家放松了,才愿意敞开聊天,从家长里短到针头线脑,他们愿意说,我就愿意听,虽然有时候费点事,但一通话聊完,案子背后的隐情,也能了解个八九不离十。”
跳出案件看案件,跳出审判看审判
打通语言关后,董琳往村子里跑得更勤了。董琳说,在基层做法官,必须有一种全局观,随时可以跳出案子看案子。还得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不能坐在法庭上等着开庭,得像天气预报台一样,提前掌握最核心的信息并对案件的各种走向和影响做出预判。
董琳曾审理过一个案子,一家建筑公司在修路时挖断了一家菌菇公司厂区的电缆,菌菇公司便起诉了建筑公司。
本来是两家公司之间的一场官司,但在处理过程中,董琳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现象:不断有当地移民来询问案子进展。后来有一天,董琳还听到菌菇公司的一位领导在咨询公司破产的相关程序。
董琳立刻找来在菌菇公司打工的移民了解情况,原来菌菇公司效益不好,农民工工资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发放了。
董琳便把农民工、菌菇公司、建筑公司等各方代表叫到一起,提出从建筑公司给菌菇公司的赔偿款中划出一部分,发放农民工工资,最终通过反复沟通,取得了各方的同意。
董琳说,当时如果菌菇公司宣布破产,农民工拿不到工资,用不了多久,又会产生新的纠纷和案子。而如果老板跑路,到时候农民工诉了也是白诉。所以作为基层法官,需要主动去化解纠纷。
具体要怎么做?
要多往村里跑,多和村干部、群众聊。基层法官的阵地在牛棚,在鸡舍,在田埂,在地头。当你走得多了,看得多了,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线索。
当然,作为法官,董琳也有很多庭审工作,可在开庭之前,她早都跑过无数次,把里面的弯弯绕绕、渠渠道道,搞得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开庭自然也会顺利很多。
往村子里跑得多了,董琳对当地移民的性格、秉性、做事风格都谙熟于心。
“每个案子开头都很难,每个移民身上都有一个神秘的‘开关’,如果把不准他们的心思,会油盐不进、千难万难。可只要找到了那个‘开关’,把话说到移民心坎儿上,他们会以滚烫的赤诚回报你。很多移民不懂法,但他们讲信用,用他们的话来讲,‘一口唾沫一个钉’,答应法官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。”
也有人对董琳说,你天天跑村里,天天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,有什么意思?
董琳问,什么是小案子,什么又是大案子?比如农民工的几百块钱工资,它是大是小?对农民来说,那是他不知道流了多少汗,才挣出来的。案子是只有几百块钱,可他的孩子因此上学有学费了,老人生病可以买药了,这样的事,你敢说它是小事?
喝最酽的茶,走最远的路
闽宁镇的移民来自西海固,他们喜欢熬罐罐茶,喜欢用酽酽的苦茶,对抗生活的苦。在闽宁镇的这些年,董琳也学会了喝酽茶,茶越酽,越提神,只需一杯,一整天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劲儿。
董琳没有什么融入老百姓的方法论,她只是在天长日久的工作中,把自己变成了老百姓,变成了移民中的一员。移民踩过的土地,她都走过;移民喝过的水,她都品过;移民晒过的日头,坐过的田埂,她都一一体验过。
移民来法庭上,有时爆发的情绪、偏激的语言,董琳都表示理解。她知道他们暴怒的来源,也知道他们无奈的归处。
从另一个角度,董琳认为,这也是法官必须要直面的工作内容。
有人问董琳:在基层做法官是一种什么体验?
董琳回答:要说荣耀,那是真荣耀!要问有没有委屈,也是真委屈!你要风里能来得,雨里能去得,眼里能揉沙子,心上能插刀子。有被群众千恩万谢的荣耀时刻,就有被人指着鼻子骂到怀疑人生的时候。不被理解时,委屈时,找个没人的地方,仰天长嚎,最好能哭到肝肠寸断。可一转身,一回头,还是该干嘛干嘛!那么多群众等着呢,你还真能撂挑子吗?
董琳从来不觉得,作为法官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。她觉得自己能力、才华、专业,没有什么足以傲人的地方;她只是尽可能地对事对人尽到她的心、她的力。
在董琳心里,她无比清楚:对于这个复杂的世界而言,她尽心尽力的影响力差不多等于把一个石子投入大海里,但她也不会因此就把石子藏在怀中,或随便扔到什么地方。她不愿意因为自己做得不到位而减少石子的坚硬与力量。
至于明天,董琳说:“我每天不想那么多,也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,对我而言,只要能对得住当事人,让自己心中无愧,这一天便是成功的一天。”